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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砚这才明白,琴底那个“砚”字,根本不是自己的名字。他想起外婆临终前浑浊的眼睛,想起外公失忆后终日对着荷花池发呆的样子,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了。
银簪在月光下泛着冷光,沈砚的指尖抚过簪头的白鹭,突然发现翅膀内侧刻着个极小的“鸾”字。阿鸾的身影在他身边徘徊,湿漉漉的裙摆扫过草地,留下一串带着茉莉香的水痕,仿佛是时光留下的印记。
“那天你说要带我走,”阿鸾的声音带着哭腔,透明的手指指向桥头的方向,“我特意穿了你最喜欢的月白衫,还在鬓角插了这支簪子。”她的身影突然变得扭曲,脸上的笑容被痛苦取代,“可等来的却是你家的丫鬟,她说你要娶知府的千金了。”
沈砚的喉咙发紧,他想起周婆婆说的话,想起外婆相册里那个总是站在阴影里的年轻女子——原来那就是年轻时的外婆,眉眼间带着与阿鸾相似的倔强。“不是这样的,”沈砚的声音有些颤抖,“她骗了你。”
阿鸾的身影剧烈地晃动起来,周围的空气突然变得冰冷。荷叶上的露珠全部冻结成冰,月光也仿佛被冻住了,在水面上投下僵硬的光斑。“骗我?”阿鸾的声音变得尖锐,“那她为什么要推我?为什么要看着我被水草缠住,看着我一点点沉下去?”
沈砚突然想起铜盒底层的暗格,那是他刚才无意中摸到的。他打开暗格,里面是张折叠的字条,纸页已经脆得像枯叶。展开一看,是外公的字迹,力透纸背:“阿鸾,等我处理完家里的事就带你走,三日后桥头见。沈砚字。”墨迹旁边有几滴晕开的水渍,像是泪痕。
“你看,”沈砚将字条递过去,“他没有骗你。”
阿鸾的身影在字条前停顿了片刻,透明的手指轻轻拂过字迹,仿佛在感受上面的温度。月光突然变得柔和,冻结的露珠开始融化,滴落在荷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。“可我等了三天,”阿鸾的声音又变回最初的温柔,“水里好冷,水草缠得我喘不过气。”
沈砚这才注意到,她的脚踝上缠着几圈墨绿色的水草,上面还沾着细小的贝壳。“我外婆……她为什么要这么做?”他问道,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阿鸾的目光飘向听竹苑的方向,那里的灯火已经熄灭,只有西厢房还亮着盏孤灯,像是黑暗中的眼睛。“她喜欢你外公,”阿鸾的声音轻得像叹息,“就像我喜欢他一样。”她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,“可我不怪她了,一百年了,什么都该放下了。”
沈砚突然想起古琴上的《夜鸾引》,想起那支诡异的调子。“那首曲子,”他急忙问道,“是你写的吗?”
阿鸾的身影已经快要消散,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:“是我在水里编的……想让你听见……”最后一个音符消失时,她的身影化作无数光点,融入月光里。那些落在地上的茉莉花突然同时绽放,香气弥漫了整个庭院,久久不散。
沈砚握着铜盒站在柳树下,直到天快亮时才回房。周婆婆已经在厅里摆好了早饭,看见他手里的银簪,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:“老夫人说,这支簪子能镇魂。”她往沈砚碗里夹了块腐乳,“您外公去世前,一直把它枕在枕头底下。”
沈砚想起外公的遗像,想起他床头柜上那个从不离身的紫檀木盒。原来里面装的不是外婆的遗物,而是阿鸾的银簪。他突然明白,外公根本没有失忆,他只是把那份愧疚和思念藏了一辈子,直到死都没能放下。
“周婆婆,”沈砚放下筷子,“我想把阿鸾的尸骨迁出来,好好安葬。”
周婆婆的手顿了顿,核桃在掌心转得更快了:“老夫人早就备好了棺材,就在库房的地窖里。她说,等您来了,让您亲手把阿鸾葬在东山的向阳坡上,那里能看见整个镇子的炊烟。”
沈砚的眼眶突然有些发热,他仿佛看见外婆临终前的样子,那个背负了一辈子秘密的老人,终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,选择了原谅和救赎。
挖开荷花池底的淤泥时,已经是第三天的傍晚。沈砚穿着周婆婆找来的防水服,手里的铁铲每落下一次,就带起一股腥甜的气味,像是陈年的血和腐烂的水草混合在一起。夕阳的余晖透过荷叶的缝隙照在水面上,泛着诡异的红光,如同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这一切。
“就在那棵最大的藕根下面。”周婆婆站在池边,手里拄着拐杖,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。她的藏青对襟衫被风吹得鼓鼓囊囊,像是里面藏着什么东西在动。
沈砚的铁铲碰到硬物时,手腕震得发麻。他放慢动作,小心翼翼地刨开周围的淤泥,渐渐露出块白色的东西。那是具骸骨,蜷缩着,双手还保持着抓挠的姿势,指骨深深嵌进旁边的柳树根里,仿佛临死前还在挣扎。
“找到了……”沈砚的声音有些沙哑,汗水混着泥水顺着脸颊往下淌。他注意到骸骨的脖颈处缠着几圈细铁丝,上面还挂着半块玉佩——正是周婆婆给的那只,缺口处与骸骨的颈椎完美契合,像是被硬生生扯下来的。
周婆婆突然跪坐在池边,拐杖扔在一边,双手合十念念有词。沈砚听见她在说:“老夫人,您看见了吗?终于找到了……”她的声音带着哭腔,浑浊的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流,滴在泥地里,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。
沈砚将骸骨小心地放进早就备好的棺材里。那是口小小的梓木棺,周婆婆说这是外婆十年前就订好的,棺材里铺着月白色的绸缎,上面绣着朵朵茉莉,针脚细密,像是倾注了无数心血。他把银簪插在骸骨的发髻位置,又将那页《夜鸾引》的乐谱放在她胸前,仿佛这样就能弥补百年的遗憾。
安葬阿鸾的那天,天空飘着细雨。沈砚抱着骨灰盒走在前面,周婆婆跟在后面,手里捧着那架古琴。东山的向阳坡上长满了野菊,风一吹,黄色的小花就摇摇晃晃的,像是在欢迎这位迟到了一百年的客人。
“老夫人说,阿鸾最喜欢听琴。”周婆婆将古琴放在新坟前,手指轻轻拨动琴弦,“您外公当年就是用这把琴,在桥头为她唱的《游园惊梦》。”
沈砚想起那张泛黄的戏本,想起阿鸾戏服上的笑容。他突然想为她唱首歌,唱那首她在水里编了一百年的《夜鸾引》。他清了清嗓子,刚唱出第一个音符,就听见古琴自己响了起来,四根弦同时振动,发出清越的和声,仿佛有双无形的手在弹奏。
雨突然停了,阳光穿过云层照在墓碑上,上面的“爱妻阿鸾之墓”几个字泛着金光。沈砚看见墓碑前的野菊突然开出白色的花朵,像是无数只展翅的白鹭。他知道,那是阿鸾和外公在另一个世界重逢了,这一次,再也没有人能把他们分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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